同树同根

那年秋天，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我收到了那张充满酸楚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随后，我背上行囊，系上亲人的叮咛，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的乡村，来到省城长沙，梦幻般地跳入一所理工学院的“龙门”。四年后，大学毕业，我南下广州。

　　从此，我们兄弟姐妹九个人，各自有了自己的人生轨迹，过上了不同的生活。他们，在老家务农，面朝黄土背朝天，深耕在故乡的土地上。而我，游走在他乡，总是有想不完的事情，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文件，汇报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检查评比。忙，忙死了。

　　不管我有多忙，只要一休假，虽然要坐十几个小时人满为患的火车，虽然呆在老家的时间只有两天三天，我也会带着疲惫和兴奋往家赶。因为，那里有我的母亲，那里有我的兄弟姐妹。他们，不管有事没事，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母亲生活的地方，陪母亲说说话，帮母亲干干活。前行的路上，我们共享家族的荣光与骄傲，共担家族的责任与使命。每当家里有大事小情，我们都会聚在一起，商量解决办法，互相支持和帮助。当我们中的一个人遇到困难时，其他的人都会伸出援手；当我们中的一个人获得成功时，也会与其他的人分享喜悦。

　　夜深人静时，我时常会望向遥远的星空，忆起自己的童年、少年时的日日夜夜。想着想着，泪水禁不住流出眼眶。无边的夜色里，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沙发上。我的兄弟姐妹，就像那轮明月，宽广而明净，辉煌而圣洁。小时候，我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们边务农，边照着我。我三岁时，臀部长了一个瘤，并且很快就发展到创口流脓，二姐几天几夜守护着我，为我掖着被。五岁的时候，我出麻子，病情很重。飘大雪的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一个劲地说胡话，问三姐要桃吃。三姐慌得直掉泪，她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九弟，要等到夏天，到时我把树上最大的那只桃子摘给你！”我一下子安静下来。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吃住都在学校，开支大了许多，母亲便考虑由他们共同来承担我上学的费用，从此，他们又用辛勤的汗水，支撑我完成了我的学业，使我最终来到大都市广州工作……从小到大，我的生命因为有了他们的牵挂而温暖，让我在困境中也得到了娇生惯养。

　　不知是哪一天，也不知是哪一年。我看见他们两鬓有了白发，在阳光下很是刺眼，他们也将我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的风霜看在眼里，他们感叹：唉！连九弟都老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的母亲，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密了，背越来越驼了，步履也越来越蹒跚了……有时候，他们问，母亲走了以后，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相聚吗？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相携相搀吗？我们会不会像风中的草屑那样，各自漂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那年二月，我们的母亲，一个含辛茹苦将我们九个养大成人的老人，一个将我从乡村送进城市的老人，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终于承受不了岁月的摧残，走完了她九十四年的人生旅程。

　　正如他们所料，母亲去世后，连着我们兄弟姐妹团聚的这根纽带断了，我们各自在人生的风雨里奋力前行，彼此之间直接的联系有了减少。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们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腿脚也越来越不灵便了，我们聚在一起的频率也就越来越低了。

　　然而，又不那么简单。

　　兄弟姐妹之爱根植于血脉，相连于世间，是天然存在的，它是孩童之间吵架时的挺身而出，它是犯错后避免棍棒下皮肉之苦的善意谎言……而且，兄弟姐妹与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我们见证了彼此成长过程中的点滴困难、挫折、荣耀。譬如谁到了十五六岁还会尿床，谁在半夜里会突然坐起来张开他那满是蛀牙的嘴巴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

　　亲不亲，打断的骨头连着筋。

　　一棵树就是一个家族，同一树干派生出许许多多的树枝，树的分枝，越往上长，相隔的距离越远，但是，它们的根却始终连在一起。想来，我们兄弟姐妹就像同一棵树上的枝桠，虽然距离遥远，但是同树同根。虽然我们的父母亲过世了，但骨肉相连的那种惺惺相惜，血浓于水的那种情谊，还是深深埋在彼此心底。即便很少联系，在彼此有困难的时候，还是会伸出援手，这就是兄弟姐妹，这就是一家人！